父亲

时间:2014-01-20【字号 超大    来源:顺义区老干部局 作者:顺义区退休干部 冯连才

  父亲走了九十九的路,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。我依然时时沉浸在怀念之中。

  父亲晚年虽然日渐苍老,但腿脚走起路来还很利索,不拄棍儿,不咳不喘,腰也不弯。他心脏、血压都很正常。除了耳聋,几乎没有什么毛病。我先后给他买了几个助听器,国产的、进口的,平时他总是舍不得戴。每次我回家他都匆匆忙忙从大衣柜里把助听器取出来挂在耳朵上。即使是这样我们和他说话时也得连说带比划。有时我们和他开玩笑说“您可是‘真龙’,但不是‘天子’。”逗得他喝喝一笑。我们平时给他买的新衣服也总舍不得穿,等我们回家时,他才把套袖围裙和旧衣服换下来,像迎接什么高贵客人似的。因为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,到了老年还在家里外忙活,就像他年轻时一样,母亲把饭做熟了,不喊他三遍他都听不见。他的那双手真像老树皮贴在手背上,就凭着这双手他养育了六个儿女。他晚年,我母亲去世后,他身边养着十几只猫和两只小狗,每当有陌生人走进院子,小狗乱叫,猫也上蹿下跳。那些猫整天围着他在屋里乱转,撵都撵不走,弄得屋里一些异味,我劝他不要让它们在屋里糟蹋,他总是笑笑,不说什么。有时他跟我说:“这些小东西,要有什么动静,可灵气了。”我给他买一些吃的,他总是和猫一起分享。最后,父亲活成了村子里年纪最长的人,像一件老古董,谁见了都很开心。

  我平时很怕有一天突然就见不到他的身影,而这一天终于来了。他常给我说:“我这就活得够岁数了,人家那么多大人物都没有我长寿。我是熟透的瓜,说落就落。”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他丝毫不忌讳说死,而且他早些年就让我们把他的墓地准备好了,怕走了给我们找麻烦。每当我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,心里悠然一阵酸楚和恐慌。

  他一生体谅和理解儿女。我少年和青年时,他要我学他的皮行手艺,经常让我帮他拉皮子、打套和到集市上去卖皮鞭、鞭稍儿或马车上的皮零部件等。父亲是个小手艺人,过去靠皮匠手艺养活一大家子人。他年轻时自家开着一个“冯家皮铺”的门脸,铺子不大,在街上很显眼,生意十分红火,南来北往的兽力车把式都愿意到他的铺子里购买皮套、鞭子、鞭稍儿、套包子等车马挽具上的皮件,因为他做买卖最讲诚信,赊欠随意。他原来有个心愿,想把“冯家皮铺”的手艺传给我,而且经常跟我说:“有手艺什么时候都能吃饭。”我见他干的活儿又脏又累,就说我得念书,要考大学。他见我执意不肯学,就说:“也好,那就好好念书,好歹天无绝人之路,能养活自己就行。”他的手艺失传了,目前我们地区马车已经消失,我一点不惋惜。几十年不管生活多么拮据,我没有见过他忧愁和叹息,在孩子面前总是很乐观,似乎没有一点心烦的事。

  小时候,冬天很冷,雪很大,经常是不能出门了。母亲在炕上做针线活,父亲想法哄着我们。那时,我家窗户上边是纸糊的木格子,下边是大玻璃,玻璃上冻了一层薄冰。父亲拿着一根木筷在玻璃上画猫、狗、狼等小动物和小人,还很逼真,逗我们开心。父亲不善言说,只是做。他教我们在雪天套麻雀。在雪地里清除一块空地,撒上些玉米或高粱粒,把一个筛子倒扣在地上,用一支小木棍支起一角,小木棍另一头拴一根绳子拉到屋内,我用手拉着,避开麻雀的视线。等活蹦乱跳的麻雀钻进筛子底下,我突然拉一下绳子,十有八九麻雀跑不了。父亲让我们不要伤害麻雀,拉了麻雀我们只是玩玩,或放在笼子里喂几天就放飞了。因为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游戏,也就当是一种儿童游戏而已。

  那时杨镇娘娘庙前有一个戏楼,每到庙会和集市时都有剧团来演节目,有的是评剧,有的是京剧,有的是河北梆子,我喜欢看戏。这是我童少年时的唯一比较奢侈的文化生活。晚饭后,一听到锣鼓点儿响,干了一天活儿的父亲带着我,扛着一个大木凳,让我坐着或站在上边看戏。他就站在我身边,陪着我看到演完戏。他不叫苦和累,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十分感激。后来我长大了,自己扛着板凳去。

  1968年,我去新疆当兵。我只知道新疆离家很遥远,到底有多远,我也不知道,有些畏惧。他鼓励我,年轻人就要锻炼锻炼,并嘱咐我出门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。临走,他帮我拍拍衣服上的灰尘,抻平展了衣角说:“新军装穿在身上要爱惜,要干净整洁,因为你就是解放军了。”他见母亲眼含泪水,深情地说:“哭什么,孩子当兵是好事呀!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呢。”他一直把我送到接兵车上说:“上车吧,一会儿就要开车了。”并要我到了部队抽

  空给家里写封信回来。车启动了,他转身往回走,我望着他的背影,眼睛湿润了。一会儿,他又回过头来向我挥挥手。自那以后,几十年我就再也没有在家久住,总是来去匆匆。

  父亲一辈子不吸烟,不喝酒,没有什么嗜好。一辈子早起晚睡,按时刷牙洗脸。一辈子与人为善,没有和谁红过脸。在最困难的日子里,他总是对明天和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。他始终过着平淡的生活。他喜欢种草养花,每到夏天,院子里外满是各式各样的花朵争奇斗艳,溢出渗人心脾的芬芳,煞是温馨。几次我劝她到城里住,我说城里条件比乡下好,他都拒绝了。他是:“你们常回家看看就行了,乡下住习惯了。这年头儿,有吃有穿,空气又好,也安静。”其实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。他生活上总是知足,没有过高的奢望和不良嗜好。到离开我们,99年他也没有过过生日。在他八十、九十岁时我们都张罗过,他都拒绝了。我说那就等到100岁吧,他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走了,叫我感到终生的内疚和遗憾。2005年,我去了一次青海大通县资助一个贫困学生1000元,他听说后,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说:“好,好!”

  父亲在晚年,常常嘱咐我不要老惦记着他。他说:“我在家一切都挺好的,不要总惦记着我,要把外面的事做好。”那些年我每月回家看望他,每次我回来时他都把我送出很远,像送亲戚一般。我也知道尽孝道应该像古人所说的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。可是,天下儿女都为生计所迫,风尘里奔波,谁又能一辈子总守在父母身边呢?

  到了晚年,有一次他感冒了,他躺在床上,自己忍受痛苦,不吃药,不打针,就等着走了。我赶回家去看望他,在他身边轻轻地唤醒他。他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我,又合上眼睛,我们几个儿女围着他心急如焚,劝她到医院看病,他执意不去。他说:“到了我这般年纪,早该走了,再去看病,不成了笑话吗?”他不想给儿女找麻烦。结果我们几个儿女再三劝说,他才勉强答应在家输液。果然没过两天,他又恢复到从前摸样,依然背不驼,腰不弯,不拄棍儿,走起路来仍腿脚灵便,步履稳健。有时他到集市上买两盆花回来,自己提着到家,不咳不喘。这才让我们一块石头落了地。他说:“这一回,我去安拉那儿报了到,他不收我,我又活过来了。”我说:“您不能走呀,好歹您也得混个百岁老人呀!”逗得大家都乐了。自从父亲病愈后,每次我回家看望他回来,他都要走出家门送我老远,我再三劝她回去。我走远了,他还向我招手再见。望着他的身影,我的眼睛总是湿润着。我们都知道不管父亲这次是不是活过来了,他正走在离开家人的路上,不定哪一天,他就挥手和我们真的永远再见了,我们害怕这一天。

  父亲活了99岁,即让我欣慰,又让我遗憾。欣慰的是他风风雨雨,苦辣酸甜,居然没有把他打倒。遗憾的是还差一年,就是百岁,说什么他也不等了,不给儿女找麻烦。这些年虽然我经常看望他,我觉得我离他很远。有时我还恨他为什么不同意跟我们到城里过几天舒心的日子。他说:“乡下的日子虽艰辛些,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。”每次我回家呆的时间都不长。母亲去逝三十多年,我们虽然心里总惦记着父亲的冷暖,平时给他零用钱和吃的穿的,但我就是不理解父亲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。自己照顾自己,居然把自己侍候成为村里年纪最长的人。我对于他的离去,至今也感到歉疚和不安。

  每当想起父亲,我心里对他充满敬重和感激。他在世的前几天,我还写了一首诗念给他听:“父亲是我身体里的火焰/他每天在我身体里燃烧/为我抵御了无数个雨雪与风寒/我前边的路是他给我照亮的。”他说:“那我走了以后呢?”我说:“那时您仍是我身体里的火焰,在我身体里燃烧。”他呵呵地笑了。

  父亲走远了,他的笑声始终在我的耳畔盘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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